吴玉安
扫完房,就是擦洗归置东西。
“小儿。”母亲叫我。
我是母亲的老生孩子,姊妹五个里最小,家里人喊我时,就喊“小儿。”正读初三。
“咋哩?”我正起劲的抠刮着门上老对子的盘坡。对子就是春联。
“你哥哥,考得好。没亏着写对子。”母亲从条几下面拿出砚台、毛笔、墨水,擦着,抹着。
阳历年前高考,哥哥考过了,七里八乡的都知道。
“嗯!”有个年头了,到了年跟前儿,街坊邻居大多都要到我家来,要我哥哥写春联。哥哥大我六岁,就在我们学校教学。当学生时,学习好是出了名的,又写得一手好毛笔字。
“待会,把这屋的火生着。”这屋是放农具什么的。
“不住人,生着火干啥?”
“写对子!没火,写对子时出不来手,对子写着就冻了。哦,对了,墨水,再去买点。”
乡亲找哥哥写春联,母亲很自豪。没想到,母亲对这事还这么上心。
“才二十四。不急。”我说。
“有急着的哩。”母亲教我:“好好打下手,跟你哥学着点!”她不光对写春联上心,让我学习更挂心。
这不,前院的三哥三嫂老两口来了,母亲特意,把他们领给我们,把他们手里的红纸递给我,对他们说:
“让你俩兄弟给你写!”
“婶子。俺大兄弟多有材料,谁都说他对子写得好。”三哥三嫂年纪比我父母大,和我辈分一样。她拍着母亲的手说:“这又考过大学了,听说一百个里面才出一俩个。”
“不知道走了走不了。”母亲把三嫂让到炕边:“烤烤火。”
“过年呀,不贴对子可不行。过年呀,咱吃什么,别人看不着,不贴对子,人们可都看着了。”三嫂说。
“是呀。这过年呀,就是看看门上的红纸儿,听听鞭炮的响声,不贴对子,年就缺了不少喜庆劲儿。”母亲问:“对了,这写个对子,老三来不就行了,你还……”。
“说也是的。这不,俺妹妹的大妮29了,恁表妹的二小多大了。”三嫂是来说亲的。
她们说她们的,我们写我们的。
“三哥,你(写对子)真早!”我说。
“饶不了的事,”他笑着说,“早做好!”
“秋天打了多少玉米?”哥哥问三哥。
正问到了三哥一年最得意的事,也是街坊邻居最羡慕三哥的事。三哥伸出拇指和食指,从哥哥的脸前转到我的脸前:
“一分(地)合这个数,八分半玉米,是多少?”三哥向我问,“兄弟”。
自留地,屁股点大,他不以亩说,以分说。
“咋来的?!”我惊讶,“俺家一分50斤,就都说好收成,哥家80斤,好家伙!”
“粪上的多,水浇得多,种子好。今年我想再增一成。”三哥嘴里说着,胡子翘的老高,彰显着他的自得和自信。
“(对子)写什么?”
我问三哥,三哥则问我哥。
“就写:
“门对:
“人勤春早
“地茂年丰;
“楹对:
“粪大水多是岁单产玉米达八百,
“精耕细管来年总产粮食增一成。
“横批:
“寸土寸金。”
“就写这个。” 四哥说着,还搓了搓双手,浑身蛮有劲的样子。
“岁和年有啥不同?” 我问。
“还真没想过有啥不同。”哥哥说,“只是用语别重复,上联用了岁,下联就不要再用岁字,选用年。从这儿说,岁和年意思一样。是岁是当年,来岁指新年。岁和年的不同呀是有的,岁是年尾,一年过去了,我们说涨了一岁,年是岁的开始,新的一岁开始了,我们说新年到了。”
我突然明白,这对子是要辞旧迎新的,这辞旧要写出去年的成就和辉煌,这迎新要写出来年的打算和希望。怪不得三哥听了哥哥所编的对子,是那样的兴奋。那对子表达了他辞旧迎新的心里话,那横批道出了他对土地的挚爱和希冀。
“刚嗅面香,又闻墨香。”村东头的四喜哥来了,“找大学生写副对子。”拎着帆布兜,屁股后面别着电工钳子和改锥。四喜哥是村里的电工。刚从电磨房换保险出来。
“对子,我编好了。”只读过半年初中,喜好琢磨个文字。“文化低,憋了几天。字数太多。你给改改!”他把一片烟盒纸递给哥哥。
“很好。没问题。”他查了查闸盒上的保险和房顶上的线路说,“过年了,我得(dei)挨家挨户看看。”
“你看,四喜哥写得多生动,多形象。”哥哥把烟盒纸推给我,要我提炼提炼。
“我喜欢在空中架电线,燕子落在上面就像乐谱,
“娘高兴到晚上看路灯,星星挂在大街像银河。”
我思考了三分钟,用铅笔在对子纸的背面写出:
“用电讲安全,
“管电播文明。
“乐在空中谱写五线谱,
“喜到街上瞅瞅银河景。
“灯是星星。”
哥哥还没吱声,四喜哥就喊:“好,好,就这么写。快撵上你哥哥了。那个横批,很妙。”
哥哥点了点头。他自豪,我更自豪。
“写成隶书吧。”
“那是自然。”哥哥说,“四喜哥喜欢隶书。”转向我说,“其实呀,隶书扁平,对子竖写,更适宜隶书。”
“我就爱看你写隶书。逆锋起笔就出来个蚕头,笔尖一顿顺势一扬就出来个燕尾。”四喜哥欣赏着哥哥写的对子,“又庄重,又活波,庄重中透着活泼。”
彩燕姐帮四喜哥抬着对子,连连说,编的好,写的也好。
“别把白大褂弄黑了!”哥哥提醒着。
彩燕姐刚从卫校毕业,是我们村有史以来第一位医生,虽然是赤脚医生。她说呀,当医生呀,脚得勤,手得勤,心得细,自己要干净,就得不怕脏,想把这些写到对子里。我们讨论了一会儿,想出了这样的对子:
“银针医百病
“红心暖万家。
“红心涌热血手勤脚不懒,
“白衣扮天使卫生又健康。
“妙手回春。”
“再推敲推敲,”哥哥不是很满意,“明个再写。”
“耶,我好几天不在家哩。要去县里开两天会,还得到邯郸进一回药。”彩燕姐说,“就这么着吧 ,写了吧。”
“噼里啪啦!”过道里响起了鞭炮声。
“哎呀,这放炮可得操心哩!可别崩着眼,崩着手。”彩燕姐匆匆走了,扔下一句话:
“快叫我去喇叭里说说。”
“对了。我也得去喇叭里说说:过年可得操心安全用电。不要乱拉私接电线,不要图亮换上大度灯泡。”
海昌爷来了,要我们到他家里给他写对子。
“咋了?”母亲问。
“不咋。这样晾对子有地方。”海昌爷说,“对了,你不问我倒忘了。你婶子腿疼的毛病犯了,你跟着俩孩子一块去,他们写对子,你给你婶子唠叨唠叨。”
海昌爷家独居一攒院儿,他要每个门上都贴春联,水缸面缸贴,盖底床上贴,篢子上贴,梯子上贴,影壁上贴,出街门的迎面墙上也要贴。他说呀,水缸上要贴清水满缸,面缸上要贴好面满缸,盖底床上要贴身体健康,篢子上要贴绸缎满柜,梯子上要贴步步高升,小树上要贴茁壮成长,大树上要贴栋梁之才,影壁上要贴个大斗方,上写一个大大的福字,出街门的迎面墙上也要贴上一个大斗方,上写一个大大的喜字,下面再缀一款竖带,上写出门见禧。他说:
“该帖的地方都贴上,才叫春联。”接着他又说:
“光门上贴,那只能叫贴对子。”
他拿出一大捆红纸,说:
“十张纸。够不够?”
“够的,够的。往年都是9张。”母亲说。
海昌奶奶说,今年多添了两扇风门哩。有了这风门,比挂门帘好多了,屋里亮了别说,进进出出的少了不少风。
“可能差一张纸。”我裁了几张纸,觉得纸不够。
“把对子裁得的小一点就对过来了。”母亲说,“可不要在簪儿上省纸,穷对子富簪儿,簪儿小了不好看。”
“咋裁?”
“问你哥!”
“簪儿是写横批的。是往门头上贴的。”哥说,“门框多宽就裁多宽。”
“簪儿,裁多长?”我又问。
“门口宽度的一半。”哥哥补充道:“为什么要穷对子,为什么要富簪儿。对子是贴门的,对子再宽也宽不过门,簪儿是贴门头的,窄了瘦了,显得小气寒酸。”
“就跟你哥哥好好学吧。”海昌爷看我听得认真,“做事要懂得才行。”又说:
“写对子就像盘算过日子过年一样,平时过日子要节省些,把紧一些,过年的时候要阔气一些,叫穷日子富年。”
“可好好听着。”哥哥提醒我,“海昌爷是我们的族长,说话持重,很有正理,街坊邻居有个纠纷,只要他到场,多能定争止纷。一年里,他解决了3起纠纷呢。”
“爷爷有办法。” 我说。
“爷爷有威望。” 母亲说。
“他是爷爷,晚辈们听他的。”奶奶说。
海昌爷把烟末摁到烟锅里,把格挡箭伸到火里点着,再用格挡箭点着旱烟袋,说:
“这邻里呀,和睦才好。
“咋才能和睦呢?人吗,伸胳膊伸腿多是为了自己舒服,可是,伸胳膊伸腿划拉着别人那就难能舒服。如果都能照应些街坊邻里的感受,就会少好多纠纷。”
要我们把他这些写进对子。
“这样写咋样?”哥哥说:
“和睦人家,
“厚道邻里。
“落脚要看他人脚,
“摘桃只摘自家桃。”
他乐了,说就是这个意思,要把它贴到自己住屋的门子上,来给他拜年的人瞅上一两眼好。是呀他是族长,过年的时候,几乎每户的家长都要登门拜年的。
“修斌叔的写啥?”我问。修斌是海昌爷的独苗儿子。
海昌爷老俩口埋怨儿子儿媳大手大脚,说教了几次也不管用,打算过了年跟他们分开过。
正说着,修斌叔进来了。哥让他和我把刚写好的对子抬出去,他一边抬,一边读:
“勤生金,
“俭聚宝”。
修斌叔读着,笑着,朝着我哥:“写得好!”
又朝海昌爷:“教育的好。”
母亲向修斌叔说,兄弟来,叫你节俭点,还不是为你们好。
我则说,叔叔来,把这个贴门框上:
“勤俭不吃亏,
“节约为自己。
“统一思想”。
修斌叔看看,读读,连连说:
“这个更好,这个更好!”
喇叭响了,喊哥哥到大队部去。支书说,你们哥弟俩就在这儿写(对子)吧,说着,他就广播开了,谁家要写对子,就到大队部来吧,说我们哥弟俩在队部等着大家呢。
“过年了,得慰问军烈属、五保户,给他们送对联。”支书说,“队里的煤窑、灰窑,要贴对联。大队部要贴对联。”
“大队部的对子写什么?”
支书说,夏天那场暴雨,冲毁了百十亩地。大队一号召,全村老少都动员,抢着填土筑堰,抢着补种夏苗,才有了一个不错的年景。
哥哥起身走到院里,支书跟了出来。大队部院子里,伫立着两棵古柏树。粗,一个大人搂不住,高,有三房那么高。特别的直。顶端,伸展着几丛柏叶,依稀看见柏树籽儿。哥哥说:
“柏树有伴饱经风雪仍苍翠,
“村民团结战胜洪灾夺丰收”。
“好!把两整张红纸接起来写!”佑臣爷说,“用大号提斗写!”
我第一次看到,哥哥用硕大的提斗毛笔,用隶书写下了那么大的对联。
二十九,家家门口花溜溜。我们到大街上,胡同里,看街坊邻居贴对子的情景,看谁家的对子贴的正,看谁家的对子贴的展,看谁家的对子写的精彩,看谁家的对子写的精到。
汉章婶领着儿子贵生和儿媳,正在端详刚贴好的春联:
“金蛇狂舞辞旧岁,
“骏马奔腾迎新春。”
贵生属蛇,他媳妇属马,八月十五成的亲。
“贴个对子你那一联也要比俺这一联高。”贵生叔说媳妇。
“马就是比蛇高,谁让你属蛇来?”他媳妇朝我们笑笑,对我哥说“兄弟,你属羊,羊也比蛇高,是吧!”
“侄儿,”汉章婶拉拉我哥哥的手,“贵生说这对子是大队送的,是你写的。写的真好呀。你汉章叔有灵也会高兴的。”63年闹洪灾,汉章叔为转移队里的唯一的一头耕牛落水牺牲。
进才哥进才嫂带着孩子在贴对子。进才哥踩着小板凳,接住进才嫂两只手捏着抹好浆糊的对子,对准门扇的当间儿,小心翼翼的使湿漉漉的对子贴住门板,喊:笤帚!笤帚急马到了他手,他先用笤帚摁了摁对子的上端,接着从上到下扫了一遍,有摁了摁四个角,那对子便平平展展、正正端端、服服帖帖的到了门上。
“哥,你贴的真好!”我赞叹道。
“贴个金边更好。”说着,他们两口很麻利的在对子的上下两端贴上了一寸宽的金黄色的纸条。阳光下,那对子,红光黄光互相交映,分外新颖夺目:
“亦工亦农,
“亦文亦武,
“幸福人家”。
“这对子,你哥哥写得好呀!上联,亦工亦农,下联,亦文亦武;横批,幸福人家。”进才哥对我说。
“这楹联写得才好哩!”进才嫂指指还没贴上的楹联:
“松竹梅岁寒三友,
“工农兵天下一家”。
进才哥是一头沉,他在煤矿当工人,进才嫂在家务农;孩子读小学,成绩优秀;进才哥父亲过世早,比他小八岁的弟弟他们两口子已经带了十年,年前高高兴兴的参了军。
哥嫂幸福得很,哪能不高兴,儿子更高兴,与玩鞭炮的同学们谝着:俺叔叔来信了,训练中得了嘉奖。
“这楹联,那个是上联,那个是下联?”进才哥问我。
“松竹梅岁寒三友是上联,”我说,“工农兵天下一家是下联。”
“嗯,知道了,”进才哥说,“我和你嫂高兴的就是我们家有工有农有兵,落脚的就是下联。”
三姐从大街上把我们喊回来,占利叔在等我们写对子。
“我是不是又是最后一个(写对子)?”他问我哥。
“去年,你是三十儿擦黑儿才来的,你说,不误起五更。今儿,我还支着摊哩。”
“不是光忙,就怨我这个人懒怠。你婶子好数叨我,屎到屁眼门了还不解裤腰带哩。”占利叔朝我母亲笑笑。
“头年个儿是三十儿擦黑写,今年是三十快中午了写。”母亲笑他,“你呀兄弟,狗改不了……,待会儿,就在你嫂家吃饺子吧。”
“你别说我了,快让侄子写吧。”
“写啥?”
“就写:
“办事要讲好和快,
“做活要争朝与夕。”。
“大侄儿,考上那个大学了?”占利叔问我哥。
“前几天体检了。”父亲说。
“还不知能不能走了。”母亲说。
“肯定能走!”占利叔叔说:“敲锣打鼓送你!”。
“下吧,好压尘!”三姐看着已经打扫干净的院子,望望天空飘起的雪花。她把屋门擦洗干净,把浆糊打好,等着我们贴春联。
“哎呀!,自家的对联还没写。”我说。
“哥哥早写好了。” 三姐说着,把对子展开:
“高考成功金蛇摆尾庆
“中学攀登玉马昂首鸣”;
“笑迎新春
“喜辞旧岁”;
“一场瑞雪呈吉祥
“万家对联祈福来
马年鸿运”。
“好吧?!”三姐问。
“好!”我转向哥,“有信儿了?”
“嗯。”哥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。
“河北大学!”我和三姐喊了起来。
全家人围了过来。大姐端着看看,二姐端着看看,母亲端着看看,父亲端着看看。那信件,在一家人的手里传者。
“今年是马年,是爹的本命年。”父亲说,“咱家要走好运哩。”
饺子已经上了桌子。我把鞭炮抱到院子。母亲撕开包纸,父亲把它系到阁条上,“小!缠开。”那鞭炮,一万响,缠开,铺了一院子长。我要点燃,父亲夺过我手中的燃香,
“小!”
“让你爹点!”母亲说。
院子里,鞭炮响着,变为红红的纸屑,闪着火花,散发着火药的的香气。
屋门上,红纸黑字的对子,一边是喜辞旧岁,一边是笑迎新春。对子映红了门,映红了窗户,映红了饭桌,映红了饺子,也映红了全家人的脸。
“小,你说,对子为什么能添喜庆?”母亲问我。
“红纸做底,”我一边想着,一边说着,“火也是红的。对子就像一团火,让人温暖。那黑字……”
“对子,”哥哥说得也很慢,“娘说的对子就是春联。春联就是笑脸。它是报告成绩、成就的喜报,是欣慰的笑脸,洋洋得意的笑脸,它是赞美祖国锦绣河山家乡山水的诗篇,是灿烂的笑脸,陶醉的笑脸。它是持家理念,从业操守的标榜,是心怡所得的笑脸。它是描绘来年愿景的蓝图,是期盼的笑脸,兴奋地笑脸……” 。
春联是笑脸。是呀,家庭成员的笑脸汇在一块,能不喜庆?!家家户户的笑脸会在一起,能不喜庆?!
(本文作者系邯郸市检察官文联主席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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